斯特拉迪亚 (10/12)
(上一段)
我遍访了各部,决定再走访一下国民议会。这个机构,还是沿用原来的名称,称为国民议会。实际上议员都是由警察总署长指派的。内阁一有变动,立刻就安排新的选举。这种事甚至每月都会碰上一次。在这种情况下,「选举」就徒有虚名了,实际上就是委派议员。「选举」这个词儿溯源于上古时代,那时候老百姓除了种种操心以外,还有一件枯燥乏味的差事,那就是煞费心思考虑选什么人当自己的代表。从前搞起选举来,办法十分原始且复杂;可是在现代的文明的斯特拉迪亚,这一大套繁琐的手续完全简化了。警察总署长把人民群众的操心事揽到自己身上,委派议员代替人民选举。这样一来,老百姓自由自在,不必再浪费时间,不用操一点心思。所以,这种选举叫作自由选举,道理就在这里。
用这种方式选举出来的国民议员,要讨论和决定国家大事,都聚集到斯特拉迪亚的首都来。政府(当然是效忠于祖国的政府)想尽办法要使这些决策是明智的,是符合现代潮流的。政府在这方面作出了一切努力。议员们到达首都,在着手工作以前,必须在号称「倶乐部」的培训学校里待几天。他们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排练,以便更出色地演好自己的角色[1]。
这完全象剧院里排戏。
政府写好底稿,议员们要在国民议会中朗读。倶乐部主任就象导演,必须掌握全面情况,为议会的每一次会议给议员们分配角色,当然罗,是根据他们的才能来分配角色的。有些人被委以重任,要发表长篇演说,有些人则作简短的发言,充当配角而已,而有些人只需说一声「赞成」或「反对。」(可是说「反对」的机会是极其难得的,除非是为了要计算票数,说明表决确是通过正常的程序——少数服从多数。而实际上呢,在议会开会之前,一切都早已内定。)有人如果连这点也不会做,那就担任哑角,在表决的时候用起 立的方式表态。
在细致地分配好角色以后,议员们各自回去,开始做开会前的准备工作。我第一次看到议员练习自己的角色,不禁惊讶万分。
有一天,我清晨起身,到公园里去散步。公园里有许多学生,有中小学生,也有大学生。一些学生来来回回地走动,出声地念着课本——有的念历史,有的念化学,有的念神学。另一些学生成双成对地一问一答,复习着功课。
我在年轻人中间也看到上了年纪的人。他们同样在徘徊,或者坐在凳子上,捧着纸片熟读着什么。我坐到一个穿民族服装的老头儿身旁,悉心聆听着。他嘴里喃喃有词,翻来复去念着这一段话:
「议员先生们讨论了这份重要的法律草案,敬爱的TM同志阐述了上述法律的重大意义和一切卓见之处,我听了他的精彩发言,认为有必要说几句话,以此稍稍补充刚刚发言的这位敬爱的同志的意见。」
老头儿把这段话翻来复去地念了十几遍,然后把底稿搁在一边,昂起头,眯缝着眼睛,开始背诵:
「议员先生们……重要的法律草案,敬爱的……同志阐述了……阐述了……」他背到这个地方顿住了,沉默半晌,皱起眉头,苦苦思索着。他只得拿起底稿出声地反复念这段话,然后再背背看,可是又失败了。这样试了好几回,情况愈来愈糟。老头儿长叹一声,忿忿地把底稿一扔,颓丧地耷拉着脑袋。
对面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小学生,出声地复习着植物课,手里拿着一本书,书是合上了的。
「这种有益的草本植物生长在沼泽地带。它的根部可以作为药用……」
老头儿抬起了头。等孩子背完功课,老头儿问道:
「都记牢了?」
「记牢了。」
「祝你成功,好孩子!趁你现在记性好,努力学习吧。活到我这把年纪,就一点不中用啦!」
我实在弄不明白,为什么这些老先生要挤在孩子们中间?他们头发已经花白,干吗还得硬记死背些什么呢?他们念的是什么样的学校呀?
我真想探索这种怪现象的奥秘,便主动找老头儿攀谈。从交谈中得知他是国民议会议员,倶乐部主任要求他背出一篇发言稿,他刚才反复诵读的就是发言稿的第一段。
等大家熟悉自己的角色以后,俱乐部开始进行测验,然后是排练。
议员们走进俱乐部,各就各位地坐下。俱乐部主任和两副主任端坐在一张独特的桌子后面,并排的是内阁成员的桌子。再过去,坐着俱乐部的秘书。秘书先一一点名,然后他们开始正式工作。
「扮演反对派的诸位请站起来!」主任发布命令。
几个人站了起来。
秘书清点人数,只有七个。
「第八位在哪儿?」主任问道。
没有人回答。
议员们朝四下里张望,仿佛在表白:「不是我。谁是第八位,我不知道!」
那七个人也朝四下里张望,寻找着第八位伙伴。其中一个人突然茅塞顿开:
「就是他,就是他接受扮演反对派的角色。」
「不,不是我,怎么亏你想得出来的?!」那个人垂着头,忿忿地辩白道。
「那么是谁呢?」主任问道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吗?」主任问秘书。
「到齐了。」
「真是活见鬼,照理说这个人应该在这里!」
没有人吭声。大伙儿又开始朝四下里张望,甚至那个受大家怀疑的人也在朝四下里张望。
「谁是第八位,快承认吧!」
没有个人承认。
「你为什么不站起来?」主任对那个可疑的人说。
「是他,是他!」其余的人齐声嚷道,并且如释重负,松了一口气。
「我不能扮演反对派角色。」那个人苦恼地说。
「你为什么不能?」主任不胜惊讶地问。
「让别人当反对派吧。」
「谁来当反对派,那不都是一样。」
「我要跟政府站在一起。」
「实际上,你当反对派角色,就是跟政府站在一起。这不过是为了装装门面,才要人扮演反对派。」
「我不扮演反对派,我要跟政府站在一起。」
主任花费很大力气劝他扮演一下反对派,直等到一位部长答应给他有利可图的特种供应,这才说服了他。
「噢,谢天谢地,」满头大汗、疲惫不堪的主任大声说,「现在总算满八个啦!」
但是,当主任、政府官员跟第八位反对派快达成协议的时候,其余七位坐下了。
「现在所有的反对派都站起来!」兴高采烈的主任说道,同时擦去前额上的汗珠。
只有第八位一个人站起来。
「这是什么意思?其余七个在哪儿?」主任火冒三丈,大声吼叫着。
「我们拥护政府!」七个人嘟哝着。
「唉,反对派都不见啦!」警察总署长绝望地说。
一阵静默,难以忍受的静默。
「你们这样算拥护政府吗?」警察总署长怒冲冲地说道,「如果你们不拥护政府,我哪里会选你们出来!你们怎么啦,难道存心要我们这些部长来扮演反对派角色?轮到下一回选举,你们别想从我手里通过。在这七个地区里,我让老百姓自己去选举,到那时候我们就有真正的反对派啦!」
最后,经过再三劝说,直等到给每个人许了愿,七个人才同意担任这种不光彩的角色。政府拚命想给议会装点门面,能够以假乱真,而这几个人出了力,立了功,理应得到褒奖——有的升官,有的发财。
主要障碍已经排除,主任开始考査反对派。
「你怎样扮演你的角色?」他问第一个反对派。
「我要政府解释为什么动用国库。」
「政府将怎样回答你?」
「政府将回答,这是由于入不敷出。」
「你对这样的回答怎么说?」
「我说政府的解释令人满意,我要请十来个议员支持我。」
「请坐下!」主任说,他对答话感到很满意。
「你的角色怎样饰演?」他问另外一个人。
「我要提出质问:为什么有些官员平庸无能,却得到高官厚禄,而有些官员很有才干,却职位低微,多少年来得不到一点晋升。」
「问得好。政府该怎样回答你?」
「部长们回答:只有近亲和有大靠山的人才能够得到破格提升,其他的人休想。」
「你怎么说?」
「我说政府的解释十分令人满意。」
主任问到第三个人:
「我要发言:政府的财政情况如此困难,还要去借高利贷,我坚决反对。」
「政府该怎么说?」
「政府回答说,他们急需钱用。」
「你怎么说?」
「我说这样的正当理由令我信服,我对政府的解释感到满意。」
「你呢?」主任问第四个人。
「我要质问国防部长,为什么军队挨饿。」
「他该怎么回答?」
「军队没有东西吃!」
「你怎么说?」
「我感到非常满意。」
「请坐下。」
他就这样考查了其他几个反对派,然后转向大多数议员说话。
谁胜任自己的角色,就得到表扬;那些不胜任的,一律不准参加议会的会议。
议员们考虑到国内局势严重,在头几次会议上就着手解决刻不容缓的紧急事务。执政的人士深知自已肩负重任,便不在琐碎的问题上浪费时间,首先讨论加强海军的法律。
我听了,便问一个议员:
「你们有许多军舰吗?」
「没有。」
「你们有几艘呢?」
「现在一艘也没有!」
我感到很惊讶。他甚到我这副模样,同样也感到很惊讶。
「您觉得有什么奇怪的?」
「我听说你们在讨论加强海……」
「是啊,」他打断我的话说,「我们正在讨论加强海军的法律,这是十分必要的,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这样的法律。」
「斯特拉迪亚有海岸线吗?」
「现在没有。」
「那你们要这种法律干什么?」
议员笑起来了。
「先生,我们的国家曾经跟两个海洋毗连,老百姓很想重振过去祖国的国威。您可以看得出来,我们正在努力达到这样的目的。」
「噢,那就又当别论啦,」我深感歉意地说,「现在我明白了,并且可以满有把握地说,斯特拉迪亚有这样英明的领导,一定能成为真正伟大的强国,只要你们往后照样悉心关注这个国家。」
(下一段)
[1] 历史学家斯洛博丹·约万诺维奇在他的著作《亚历山大·奥布廉诺维奇的统治》中谈到当时议会的愴况如下:「在一八九九——一九〇〇年的尼什会议中,国王独揽大权,主宰一切,他把几个州的警察头子调到尼什来管教议员……议员中谁要是不对国王俯首听命,那就灾祸临头:被传到宫里去挨骂,列入反对王朝的敌对分子名单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