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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特拉迪亚 (3/12)

上一段

我关上房门,从许多勋章的桎梏下解放出来,只觉得疲惫不堪,正想坐下来喘口气,这时候却听见了叩门声。

「请进来!」我说。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?

走进屋里来的是一个衣着讲究、戴限镜的人。(我已经不必每一次都罗唆了,您只要记住,所有的人都挂勋章,有的多些,有的少些。当我跟警察走进旅馆的时候,有一件事必须提一提,那就是我看见一个偷鞋子的人被抓去坐牢,他的脖子上也挂着勋章。「他挂的是什么勋章呀?」我问警察。他一本正经地回答:「这是由于对文化教育事业作出贡献而颁发的勋章。」「他在这方面有什么功劳?」我问道。警察回答说:「他呀,您要知道,是前教育部长的马夫,一个很能干的人!」)

这样,戴眼镜的人走进屋里来,深深地鞠了一躬,我当然也回了礼。他自我介绍说是外交部的高级官员。

「欢迎欢迎!」我说道,心里却讨厌这样的不速之客。

「您第一回到敝国来吗,先生?」他问我。

「第一回。」

「您是外国人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您来得正是时候,再凑巧也没有了,我说的不客套话!」这位高级官员兴高采烈地说。

这使得我越发糊涂了。

「我们有个领事的职位还空着。薪水很髙,特别是有一大笔补贴拨给代表团,而这笔款子当然是可以供个人使用的。您是位年老而富有经验的人,领事的职责对您来说不会是繁重的负担,您只消在侨民区内宣传宣传爱好自由的思想……您瞧,您来得正是时候啊,因为一个多月来,我们为这个重要岗位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,已经伤透了脑筋。谢天谢地,其他的职位上我们都安排好外国人。有犹太人,有希腊人, 有秦察尔人(他们从哪儿来的?!)[1]。请问,您是什么国籍的?」

「哎呀,怎么对您说呢,我自己也还不知道!」我怪不好意思地回答说,又对他讲了我的悲惨家史,可是他欢喜得手舞足蹈,在房间里打起转来,截住我的话说道:

「好极了,好极了!……再好也没有了!……只有您才能够出色地完成这项神圣的任务。我马上去见部长,过几天您就启程上任!」这位髙级官员得意忘形,赶絜去向自己的部长报告这个重要的发现。

他走了,我坐着,双手捧住低垂的脑袋。我怎么也无法相信,我在这个国家里见到的一切是真的。但是这时候又有人叩门。

「进来!」

走进屋里来的是另一位穿著雅致的先生,他也自我介绍是某部的一位髙级官员。他说他受部长先生的委托有要事来找我,我回答表示十二万分的髙兴。

「您是外国人?」

「我是外国人。」

他怀着敬意望了我一眼,十分谦恭地深深鞠了一躬,正想开口说话,我抢先问道:

「先生,请您告诉我,您的国家叫什么名称?」

「您到现在还不知道?!」他大声说道,怀着更大的敬意望了我一眼。「斯特拉迪亚!」他说道,身子往后退了一些。

我心里想:「真怪,但是我的祖辈的英雄国家可能也叫这个名字!」我没对他直说,只是问道:「尊敬的先生,您有何贵干?」

「我们新成立了一个国家财产管理局,局长人选还没有定。我谨代表部长先生请您担任这个崇高的职务……您想必已经多次担任过部长了吧?」

「不,我从来没有担任过部长。」

「从来没有……」他大吃一惊,说道,「那么,您大概曾经兼任过几个重要职务吧?」

「从来没有。」

这位髙级官员愣住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他不知道在这种独特无二的特殊情况下该怎么办,便连声说惊人惊人,说要把这席谈话向部长先生汇报,说完就扬长而去了。

第二天,各家报纸都刊登有关我的消息。一家报纸登了一段简讯,标题是:《一个怪人》。

「昨天在我们地区出现了一位六十岁的外国人,他一生以来从未担任过部长,没有一枚勋章,甚至从未担任过公职,从未领取过薪俸。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例子。根据我们了解,这位怪人住在『可爱的苦难国』旅馆。据昨日许多访问过他的人说,他和一般人毫无什么异样。我们将釆取一切措施更详尽地了解这位神秘人物的生平,毫无疑问,这个怪人必将引起我们读者的浓厚兴趣,我们要想方设法在本报刊登他的照片。」

另一家报纸报道了相仿的消息,还补充说:

「此外,我们根据可靠方面的消息,这位怪人莅临本国,负有重要的政治使命。」

官方报纸却十分郑重地驳斥了这些谣传:

「反对党报纸堕落到如此卑鄙的地步,竟捏造种种谎言,在人民中间散布耸人听闻的谣传,说是我国来了一位六十岁的外国人——他从来担任过部长,从来担任过公职,甚至一枚勋章也没有。只有反对党报纸的那些鄙俗的无聊文人才会编造这种无耻谰言。但是他们枉费心机,因为,谢天谢地,内阁已经上台执政一个星期,政局十分稳定,反对党的痴心妄想终于成了泡影。」

这几篇文章发表以后,我下榻的旅馆门口挤满了人。他们站在那里东张西望。整天人山人海,熙来攘往,好不热闹。有些人在人群中兜售书报,大声喊道:

「请看新小说,《古怪的人》,第一部!」

「请看刚刚出版的新书:《不戴勋章的老头儿奇遇记》!」

到处在出售这一类书籍。甚至出现了一家新开设的「怪人咖啡馆」,一块大招牌上画着一个不戴勋章的人,大伙儿都挤在这里观看,警察为了维持社会道徳,不得不拿走这幅盅感人心的图画。

第二天,我只能换一家旅馆。为了在街上保持体面的样子,我不得不挂上几枚勋章,这样才不致引得众目睽睽。

我的外国人身分,使我有可能结识显要人物和部长先生们,有可能洞察这个国家的种种内幕。

接着,我就荣幸地会见了所有在职的部长先生。

首先我去拜会外交部长。候见室里已经有很多人,我刚跨进门槛,一个公务员提髙嗓门儿说道:

「部长先生一概不接见,因为他要睡一会儿! 」

大伙儿散开了,我走到公务员跟前,说道:

「请禀报部长先生,说有一个外国人请求他接见。」

公务员一听见「外国人」这样的字眼,立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,赶絷走进部长办公室。

房门立刻敞开,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人,笑容可掬,朝我点头致意,请我进去。

部长请我坐在安乐椅上,自己坐在我的对面,跷起二郎腿,踌躇满志地抚摩着自己的大肚子,开口说道:

「先生,我久闻大名,很高兴踉阁下相识……您也知道,我正想睡一觉……我有什么办法呢?……闲得无聊,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时间才好。」

「部长先生,我不揣冒昧,请问贵国跟邻邦的关系如何?」

「呃……这怎么对您说呢?……关系不错,总之,关系不错……老实说,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,但是,根据一般迹象来判断,关系很好,关系很好……我们这里平安无事,只有北边的邻国不让我们的猪出口[2],南边的邻国侵犯边境[3],洗劫我们的村子……不过这算不了什么……小事小事……」

「不让猪出口,这太可惜了。我听说,贵国的猪很多,是不是?」我谦和地问道。

「是呀,谢天谢地,够多的。不过这无关紧要,这么些猪我们这里都吃得掉,只要价钱卖得便宜些。进一步说,如果我们把猪吃光了,那又怕什么?!我们没有猪,照样过日子。」他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说。

在接下去的谈话中,他对我说他研究过造林学,而现在正在津津有味地阅读有关畜牧方面的文章,打算弄几头母牛来,喂养小牛,因为这是很能赚钱的玩意儿。

「您通常读哪国文字的书籍?」我问道。

「读我们祖国的文字。我不喜欢外国语,从来没有学过。我没有学外语的必要,也没有学外语的愿望。我根本不需要外语,特别是在当前的岗位上。如果工作上需要,请教一下外国专家,岂不是轻而昜举。」

「说得完全正确!」我无可奈何,只得称赞他的奇谈怪论。

「噢,您爱吃鲑鱼吗?」他沉默片刻后问道。

「我从来没有吃过。」

「真可惜。这是一种珍贵的鱼,算得上一道罕有的名菜。昨天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弄来了几条。这东西味道特别鲜……」

我们就诸如此类的事情谈了一些时间,接着我请部长先生原谅我的拜访耽误了他处理重要的国家大事,便起身告辞了。

他殷勤地送我到门口。

下一段

 

[1] 又称阿罗马尼亚族,是居住在巴尔干半岛的少数民族。

[2] 隐喻塞尔维亚和奥地利的矛盾,过去,塞尔维亚大量出口猪,主要的对象是奥地利,奥地利利用自已是大主顾的地位,常常禁止猪进口,以此对塞尔维亚施加政治压力,取得塞尔维亚政府的节节让步。

[3] 隐喻一九〇一年末——一九〇二年初的塞尔维亚——土耳其边境事件。

斯特拉迪亚 (2/12)

上一段

我看见在离我登陆的地方不远的左边,紧靠着河岸,矗立着一座高高的、大理石的方尖碑,上面雕镂着金色的字母。我兴致勃勃地走到它跟前,想瞻仰一下我父亲经常提起的那些著名英雄的名字。但是,大大出乎我的意外,大理石上刻着的却是这样的字句:

「由此往北,概属我国领土。伟大的上帝恩赐我国人民以独特的福分:我国语言中,按照语法规则,k 在 i 前面应改为 c。」

我念了一遍,又念一遍,大为惊奇,简直摸不着头脑——这是怎么回事?而我感到最惊奇的是,这些字句使用的是我们祖国的语言写成的。

我的父亲和祖辈使用这种语言,我也用这种语言,但这里不是我要寻觅的国家;父亲给我讲的是另外一个国家。语言相同把握搞糊涂了,但继而一想,很可能是两个伟大的兄弟民族同属的一个族系,说同样的语言,而彼此并不相识。我渐渐不以为奇,倒反觉得骄傲,因为我的祖国的语言竟有如此得天独厚的特点。

我经过城堡,沿着通往城市的路走去,打算找一家旅馆歇歇脚,然后找个工作挣点钱,再继续寻找我的祖国。

我才走了几步,就有许多人好奇地围了上来,就象我是个怪物似的。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你推我搡,都想挤到前面来仔细瞧瞧我。人愈来愈多,站满了街道,交通也给阻塞了。

大家带着惊讶的神情打量着我,我也觉得这些陌生人很古怪。瞧每个人身上都佩戴着勋章和绶带[1]。极少数最可怜的也有一、两枚,其他的人都挂得满满的,简直连衣服也看不见。有的人勋章不是挂在胸前,而是干脆推着一辆手推车,满载着各式各样的勋章、星章、绶带和其他的奖章。

这群人把我团团围住,还费尽气力挤到我身边来,我没法再往前走了。他们开始争吵,狠狠责怪那些我身旁多带了一会儿的人。

「你们瞧也瞧够了,现在该让我们瞧瞧啦。」

每一个有幸挤到我面前的人,趁还没有被人家挤开去,赶忙跟我攀谈。

缠得我好苦的总是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:

「你打哪儿来?……难道你一枚勋章也没有吗?」

「没有。」

「你多大年纪?」

「六十。」

「一枚勋章也没有?」

「一枚也没有?」

人群中响起阵阵感叹,就象在集市上指点某种怪东西那样:

「唉,还算是什么人呢,六十岁啦,连一枚勋章也没有!」

你推我搡,叫呀嚷的,愈演愈烈,人们从各处奔来,都想挤进人群中来瞧瞧我。事情终于发展到起哄打架,维持治安的警察出面干涉了。

我总算问询了一些人,他们到底有什么功劳才被嘉奖的。

一个人告诉人,部长嘉奖他,因为他具有无私的精神,对祖国有独特的功劳。整整一年,他经管一大笔公款,结算时发现总共只短少两千。「应该给他嘉奖,」大伙儿说,「他完全可以把钱都挥霍掉。但是他有高尚的品德和爱国心,他还肯这样做。」

另一个人受到嘉奖,是由于他看守国营堆栈一个月来,没有一个堆栈失火烧掉。

第三个人受到嘉奖,是由于他不寻常地发现:knjiga这个词,开头的字母是k,结尾是a。

某一个女厨子受到嘉奖,是由于她在一家有钱人家干了五年活,总共只偷了几件金银器皿。

一条好汉受到嘉奖,是因为他盗用公款,并不按当时的陋规束手待毙,反倒在法庭上气势汹汹地叫嚣:

「我干的就是我的理想信仰——这是我做人的主张,你们审判我吧。我不怕你们!」——他拍拍胸脯,往前走上一步。

我猜想,这个人得勋章,全凭他的这一身英雄虎胆。(对极了!)

一位公民得了勋章,是由于他活到古稀高龄,还没有去见上帝。

有个人受到嘉奖,因为他有本领把发霉的小麦以及一大批捞什子东西脱手,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发了财。

有一个人的了勋章,是由于他继承了父亲的遗产,有了百万家私,却并不挥霍滥用,还捐助五个第纳尔[2]给慈善机关。

谁能一桩桩都记清楚!我只牢记每个人某一次嘉奖的缘由,而嘉奖的次数却数也数不清。

再说,事情发展到吵架动武,警察前来干涉了。警察驱赶人群,他们的长官吩咐派一辆带篷马车来,我被推进马车里。武装警察在马车旁边驱散人群。警官坐在我身旁,马车疾驰而去,人群乱糟糟地追赶着我们。

马车停在一所低矮、阴森的建筑物面前。

「我们到了什么地方?」我问警官。我认定他是警官,因为他吩咐要马车,还伴送我上这儿来。

「这里是警察局。」

我从马车里跨步下来,看见两个人正在警察局门口打架。警察站在旁边,注视着他们搏斗。警察局长和其他警官兴致勃勃地观看他们打架。

「为什么他们在这儿打架?」我问道。

「我们下过一道命令:凡是打架一类的纠纷,必须来这里当着警察的面进行。您知道这是为什么?因为局长和警官们不可能到大街小巷去四处奔走。这种办法一实行,我们就好办得多,现场察看也方便。两个人争吵起来,如果想打架,那就到这里来。那些随意在街上、不在指定地点吵闹打架的,一律要受惩罚。」

局长先生(一个胖子,灰白的胡子,圆兜兜的下巴刮得光光的)一看见我,惊讶得差点儿晕倒在地上。

「天哪,你是从哪儿来的?!」他说道。他从惊愕中清醒过来,两手一摊,开始细细端详着我。

那个带我来的警官跟他悄悄地讲话,看来是报告事情发生的经过。局长皱起眉头,不客气地问我:

「你回答,你从哪儿来?」

我就详详细细讲明我是什么人,从哪儿来,上哪儿去,但是他性子很躁,又大声嚷嚷:

「得啦,得啦,你就别再罗唆了。最要紧的是,你得给我讲明白,你这副模样怎么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走?」

我朝自己身上看了又看,看看有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,可是什么也没发现。我这副打扮走了许多国家,从来没有人要我回答过这样的问题。

「你为什么不开口呀?」局长问道,他算是按照警察守则所规定的一条——「要遵守礼节」,但是我看得出他忿恨的直打颤。

「我要把你关进监牢里去,因为你在非指定地点闹事,你干的蠢事儿已经惊动了整个城市。」

「我真不懂,局长先生,我做了什么事,闯了什么大祸?」我惊恐地说。

「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,头发也白了,可是你连小孩儿都懂的事儿也不知道。我再一次问你,你这副模样怎么能在街上走?你破坏社会秩序,并且不在警察局门口!」

「我没干坏事呀!」

「你发疯了,老家伙……没干坏事……那你的奖章在哪儿?」

「我没有奖章。」

「撒谎,老混蛋!」

「我对天发誓,真的没有。」

「一个也没有?」

「一个也没有。」

「你多大岁数啦?」

「六十。」

「你六十岁没有一枚勋章?你住在什么地方?难道住在月球上不成?」

“我可以赌咒发誓,我一枚勋章也没有!”我身子也发抖了。

局长惊讶得发呆了。他张开嘴,瞪着眼珠子,盯着我,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他神志略微清醒一些,就马上吩咐下级拿来十枚勋章。

从隔壁房间拿来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勋章、绶带和一堆奖章。根据局长的命令,他们赶忙给我拣了两三枚星章、绶带、三、四枚勋章,挂在我的脖子上,别在我的大衣上,另外还发给二十枚奖章。

「就该这样,老兄!」局长说道,他自鸣得意,因为他想出这条妙计避免了新的祸事。「就该这样,」他重复了一句,接着说:「现在你有点儿象个普通人了,要不你把我整个城市都闹翻了,你原来的样子象个怪物……你大概不知道今天我们有个节日吧?」他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。

「不知道。」

「真奇怪!」他有点儿伤心地说,沉默一会又说道,「五年前的这一天,那匹我经常骑的马生下来了。今天上午我接受各界著名人士的祝贺;晚上九点钟左右,我的马将参加火炬庆祝游行,接着我们在一家豪华的住宅举行舞会,到场的全是头面人物。」

这一回,我吃惊得差点儿跌倒在地,但是为了礼节起见,我强作镇静,走到他面前,用下面的话向他表示祝贺:

「十分抱歉,请原谅我不知道您的节日,不能在规定的时候前来道喜,因此我现在向您表示祝贺。」

他衷心感谢我对他的爱马的真挚的感情,因此吩咐左右款待我。

我喝了酒,吃了馅饼,便向局长告辞。我身上挂着勋章和星章,在一个警察的护送下到旅馆去。现在我可以平安无事地在街上走,不致于轰动全城,但我要是不佩戴奖章,那准又闹得不可开交。

警察送我到「可爱的苦难国」旅馆。旅馆老板拨了一个房间给我。我走进房间,困得只想歇息。我好容易盼到这时刻:我终于摆脱这个国家给予我的种种奇异印象,能够独自一个人安静下来。

下一段

 

[1] 在奥布廉诺维奇统治下的塞尔维亚,颁发的勋章名目繁多,泛滥成灾。

[2] 塞尔维亚货币单位。